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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FR_FN观众关于最近争议的一封信

最近,王志然的风波让我高密度输出了很多观点和节目。这直接导致了最近与大家最大的一次意见分歧,很多人甚至表示对我失望。能够得到大家坦率的回复和沟通,我都很感谢。

关于这件事情,我最近一直在思考,我们之间矛盾和分歧是什么?因为就像我一直以来坚持的,我不认为这是一个道德或者是一个情感的问题,我坚持每个人都是理性的,站在自己的视角去感受这个事件。所以造成我们感受和看法如此不同的背后,应该还是一个视角的原因。因为我们看到的世界是不同的,重要性不同,丰富程度不同,难易程度不同,方向不同,所以我们会有分歧。因此我很想分辨出这样的视角差异是什么,我也将自己的分辨提供给大家,不知是否能够对你有所启发。如果你有你不同的看法,我也非常希望继续探讨,因为我感觉这背后涉及的是非常重要的问题。

1 台湾的问题重要吗?

首先,为何我对这件事如此关注,持续表达?其实很多人早都厌倦了,认为我应该放下,转而去讨论一些别的问题。这个世界上这么多事,为何揪住这件事不放呢?

我确实认为台湾问题极端重要。我还记得2019年香港反送中事件爆发,那绝对是我人生的至暗时刻。我们这一代人并未亲历文革,没有亲历六四。于我而言,目睹暴政摧毁一座城市,摧毁地方文化,摧毁人的基本尊严,就是从香港事件开始最显著出现的。我过去也非常喜爱香港,每年都要去香港好几次。

所以当反送中运动爆发后,我非常的伤心甚至绝望。从此之后再也没有踏足香港一步,因为我根本不敢再看到中环金钟,正如我也不敢去到天安门广场。因为去到那里,你就会想到地面渗入的血液和被打碎的尊严遍地,我无法面对这样的惨状。因此我对台湾问题有类似的,莫大的恐惧,最大的便是我们武力统一台湾。我怕残暴的父权再次践踏人的生命和尊严,这次不以百万,而以千万人作为尺度。想象台湾人的反抗、悲壮、死亡,这是我可以触达的最恐怖的景象,胜过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是的,我不认为这是所有人共享的视野。台湾与我们并不直接相连,我们也并不生活在那里。且台湾与我们的生活,与我们各自面对父权的困境,实际上并没有什么联系。我绝对不会向你承诺,如果台湾能保住民主,中国就能从中得到什么样的好处。甚至相反,很多人希望入侵台湾,并希望中共军事上的溃败可以带来政权的瓦解。

是的我也非常理解,你对于台湾问题也许和我有完全不同的重要程度。这几乎是我的第一大关切,如果我的死亡可以换来中国决不武统台湾,我可以毫不犹豫的马上去死。我视阻止我们入侵台湾为终极的目标,就像我死死抱住我那残暴施虐的父亲,就算他打死我,我也不愿意他再欺凌邻人的女儿。而我也理解你认为台湾问题重要,但就是若干问题中的一个。在这个问题上,我不觉得我们有对错差异,我也不会要求其他人把台湾问题提到这样的高度。

这是我们的第一个视角的不同,这当然会根本上影响我们对此事的态度和感受。

2 台湾人与中国,国族的认可

很多人表达,理解台湾人的政治诉求,甚至理解其独立的诉求。但对台湾人与华族认同切割,依然感到伤心和委屈。或因为台湾人使用歧视性词汇,而感到愤怒。

我们确实对台湾人使用歧视性词汇尤其愤怒,我们知道,因为历史和现实的原因,中国人除了在巴西印尼等少数地方,都不受欢迎,我想全世界各种语言中都有歧视中国的词汇,但我们对台湾人使用歧视性词汇尤其愤怒。这是因为我们视台湾为“自己人”。

这涉及一种国族认同的视野,我想很多人有这种“华人文化圈”的视野,并将其建立在台湾人、新加坡人、香港人、马来西亚人对于中华文化的认同上,且将其看作一个重要的事情。这对于生活在国内的人可能感触不深,这次尤其表达出这个观念的是很多旅居海外的中国人,因为生活于异乡,更容易看清和重视自己的“国族身份”,每天看着形形色色的不同的人,更容易看清“自己的民族”。这也是不同的视野,是重要的。

但我想提出看待国族视野的不同方式,其中有一个,很可能是一个帝国化的视野。因为华族文化,也就是操着北方官话的泛中原汉族人,是这个帝国和华族文化的核心与中枢,我们掌握华族文化的地理位置,正统政治和文化的阐释权。我们就像华族文化的真正“拥有者”和“捍卫者”。在这里,我们像捍卫国土边界一样捍卫华族文化圈的边界,并将我们与华族身份的关联看作对华族身份边界的捍卫和维持。使我们听到李光耀讲他的华族认同,我们为此自豪。听到台湾人、香港人、年轻马来人抵制华族认同,这不光我们,台湾的老年人,大马的老年人也骂他们“数典忘祖”。但我们必须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一种帝国的想法,我们作为站在帝国中央的臣民,希望文化帝国边疆位置能够维持稳固,且不断外扩。这对非中原汉族人,是不公平的。

但请注意,我在这里不是要说什么世界公民,并彻底瓦解族群的概念。生活习惯,语言是我们作为人的深刻印记,不管我们喜不喜欢,我想看到这篇文章的大多人,都是华族文化的一员。以北方官话体系的语言为母语,我们从小生活的环境、传统都是华族的。我们与华族的关系,比台湾人(比如他们拜妈祖,这就不是华族传统),比香港人(其文化中有大量英式痕迹如赛马和西餐),比南洋华人(他们没有天下观,而是一个南向的水上海洋世界)都要近得多。

我自己亦有深刻华族认同,不然不会对中国古典历史与思想史感兴趣。只是我认为我们与华族文化的关系不应该是一种防御性的帝国关系,而更应该是对华族文化的切身关怀。如果我们对台湾人切割华族身份而气愤,却对《孔子遇上马克思》这样全面扭曲华族传统的内容感到无所谓,我想这可能偏离了我们与华族文化的关系。华族文化如果是一个生生不息且持续具有影响力,构成我们身份的文化,他本身需要健康的活力,与现代社会、现代世界紧密联系。当然,可以塑造华族文化的,不仅仅是历史与思想史,也可以是文学、诗词、书画。但如果这一切你都不感兴趣,只对台湾、香港、南洋人是否认可华族身份关注,这不过是一个被彻底掏空内核,填满军国主义与帝国主义的过时玩偶。

这是我认为第二个我们在华族问题上视野的差异。是的,这一个问题我有自己的价值判断,不再是我们都对但彼此不同。

3 负罪感与受辱

然后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一直提到的collective guilty,这也是一个巨大的视野差异。

首先是感谢和欣慰,我在X上发布关于这个话题投票的时候,我本认为绝大多数人都会反对我对于中国人有负罪感这个表述。但没想到,在受众中接近70%的人认可自己对中国之事付有负罪感。当然我不认为在其他地方也会如此,在其他地方这个数字会逆转,并且非常悬殊。

负罪感问题我在其他地方谈过很多,我也明白这当然与我基督徒的身份有关,我不会想在这篇文章中再次尝试说服你。但有几点我觉得值得指出。负罪感是一个自指的情绪,他与他人的善意与宽恕并不冲突。我们可以想象听到一个台湾人讲:我不需要你们对于中国有负罪感,你们也是中共的受害者。但请注意,这一句话,绝不是我们自己负罪感放下的原因。

这就像我们有时对他人造成伤害并表达歉意,而其他人反过来谅解说:没事,这都是你无心之失,也不是你故意的,我不觉得是你的错误。但其他人这样讲不代表我们就没有错误。因此我们明白道德责任的计算并不是对称的,责任的自我承担和放松他人的责任其实是同样的美德:将负担放在自己身上,减轻他人的负担。这两者不仅不冲突,还是同一种美德,这就孟子的“不怨天,不尤人”的担责美德。

而这个视野,会极大影响我们对“支那”这样词汇的看法。这里的罪责不仅关于台湾,也关于新疆、西藏、香港、内蒙非常非常多人,即便你就是身处新疆的汉族人,你也是新疆政策的受害者之一,但这并不妨碍你为此感到罪责。或者我少提”罪“字,感到你对这样的情况负有义务。我也是生活在上海的市民,完整经历上海封城的苦难,我对上海的老人孩子、外国人、和更广大的市民同样有义务,正是这个义务促使我离开中国,写下《疫年纪事》。

我们为何对罪责、义务的看法如此大差异呢?因为我们的同理心、道德水平吗?因为宗教信仰吗?我想提醒大家,导致我们差异的基石很大程度上不是那些,而可能就是对事实的知晓。我想入一个中国人对新疆的事情若只有泛泛的了解,大概知道几个”再教育营“这样的概念,产生这样的罪责是非常困难的。就像如果对香港的事件也仅仅是知道概念,知道几行文本的描述,我想也很难对此产生义务。但当你看到速龙小队进入人群殴打施暴,看到元朗白衣人进入地铁无差别攻击的影像,看到香港市民在警察与示威者之间组成人链阻止警察暴力,却被冲击逮捕,看到300万人的愤怒。也许这样的义务和罪责才会自然产生。

当然,也有一位居住在新疆的人告诉我,他就不觉得自己有义务,因为他生活在新疆,感受到过维吾尔人对汉族人的歧视和暴力,他对他们同情不起来,我当然也接受,这也是一种不同的视野。因此,我想解决在义务问题上我们最好的方式,也许就是扩大对事实的认知。对于西藏新疆香港、台湾事件的全面了解,很可能我们就能够在很多问题上达成更多共识。

4 王志安

是的,不可能不谈到他。我必须承认,我已经彻底扭转了我对他的看法,我曾经赞扬他以一己之力改变了墙外简中媒体圈阴谋论和极右翼化的风气,带来了务实的风格。但我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看法,带来的是务实的风格吗?还是他从微博时代起就精通的”战略挑逗“的风格,这样的风格,与阴谋论极右翼哪个伤害更大,我很难分辨。所以我不可能因为要反对轮媒,就赞同王志安,敌人的敌人不一定是朋友。

如何看待王志安,也是一个重要的视角问题。

我们在上面提到孟子的“不怨天,不尤人”,但王志安最近输出的恰恰相反,就是怨天尤人。他主张台湾人不必为了勇敢争取民主,在中国人面前有什么优越感。他们不过遇到了软柿子,台湾民主是蒋经国和美国人赐予的,而不是台湾人自己的勇敢。中国人无法获得民主,不过因为我们遭遇了更残酷的镇压,毛泽东以及中共。如果台湾人遭遇这些,他们也无能为力。一下子,中国人就失去了所有责任和义务,一切都怪共产党。当然这其中也有王志安的无知,他也许对228事件和台湾白色恐怖不够了解所致。

其二便是他认为台湾如果想维持稳定,需要学会接受中国人的善意,将中国人与政权分开,主动亲近改变14亿人的想法。而不是相反,不是中国人需要改变自己的想法。”怨天尤人“的话最中听,而劝人负责,总会落得”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的下场。当然我早就知道从善如登,从恶如崩的道理,既然选择劝善的路,我没有抱怨。只是想提醒大家劝恶的话听上去甜蜜,但带来什么后果却很难说。

细细想来,不得不佩服王志安。这次台湾大选,除了选举外,他已经是最大的新闻,这是何等运作能力,今天早上他转发之前发誓要搅动台湾媒体的推特,有操起讽刺的风格,评价”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是的,他做到了。回想一下,一直以来,他都靠制造新闻的方式,一直让他自己出现在最核心的位置。他评论参与时事,最后大量的都是直接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他被攻击,他被肉搜,他被法轮功媒体造谣,他被方舟子骂。我们往往忘记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后记住的就是到底他们怎么对待王志安。在制造冲突,挑动对立上,他确实是不世出的高手,不愧为”战略挑逗局“局长的称号。

这是个严肃的媒体伦理问题,靠生事制造新闻,然后就这个制造的新闻发布评价,建立对一个人事物的观点和看法。这是我们需要的做新闻的方式吗?诚然,这不是王志安的全部,他也有不少的内容,提供了扎实的事实和依据。但这就像平时总做些小好事,但行事鲁莽的人,这一次因为其鲁莽导致一个人重伤。我们难道因为他过去做的小好事,就要忽略他带来的破坏和伤害?

以轻浮挑逗、激怒讽刺,替代阴谋论和极右翼风气,这就是我们要的简中媒体?

其实之前在discord我就说过,我认为他的性格一定会为他带来巨大的麻烦。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个麻烦不仅是他的,还是对台湾。王志安几乎以一己之力改变了大量墙外中国人对台湾社会和台湾民主的看法,这个伤害我无法无视。有人会说这是台湾当局的问题,如果没有后续对王的惩罚不就好了。但一个人被挑衅激怒后的丑态,难道仅仅怪他自己,挑衅激怒者不是最基本的动因吗?

尤其这是一个挑衅激怒的惯犯,从微博开始,他就一直维持这一种轻佻,阴阳怪气的风格,也为他收获了大批粉丝。但这并不仅是王志安本人的问题,整个互联网环境,同样充斥和弥漫着一种类似的轻佻、讽刺,我在其中也难以避免,有时会以讽刺的方式回应,求一时快意。所以这不是王志安的问题,这是我们每个人身上的王志安。

在这里我们可以问的是,在有互联网后,我们面对的是社会真实的丑陋和矛盾,还是因为我们在互联网的糟糕性情,被我们的轻浮和挑衅无故放大,甚至生造的丑陋和矛盾呢?

5 问题解决的简单视野

我还想分享一个视角,就是很多人在遭遇例如歧视语言时,会想到的一个”绝对正确“的应对方式。即”互相尊重,反对歧视“。

很多人会认为,我提出的罪责和对歧视话语的包容没有必要。我们可以一边尊重他们的意见,他们的政治主张,也可以同时旗帜鲜明的反对歧视,我们需要的是互相尊重。而不需要把问题变复杂,提出对歧视的宽恕等问题。彼此之间都没有伤害,就是最好的。

但我提供的视角是,女性主义中对男性的报复和歧视性言语、香港抗争中的勇武派的破坏活动、黑人政治抗争中的打砸抢。这三个问题哪一次以”割席“的方式得到了解决吗?我们面对一个真实的社会,在对抗性的社会抗争中,必然出现非和平的对抗表达,甚至伤害。比如”国蝻“这个词汇,很多男性认为,我并没有侮辱女性,甚至我还支持女性主义,凭什么要被这个词汇概括性的侮辱呢?对,这就是真实问题所在,现在的方法有3个:1 要求女性和他们割席,不然你就反对女性主义;2 要求女性和他们割席,但如果不割席你也同样支持女性主义;3 不要求女性和他们割席,理解这就是过程中必然发生的事情。无数次的历史经验证明,作为同样受苦的共同体,女性主义者对较激进的女性主义者、合理非对勇武派、和平抗争的非裔对打砸抢的非裔,都是理解远远大于指责,割席完全不可能。而在三种方法中,2和3并没有区别。

实际上你只有两个选择 1 因为有对抗性和对我的不公侮辱,我反对你们的主张;2 我接受这个过程中有对我的侮辱。那个我接受你们的主张,但我反对你们的过激的对我的侮辱,我们追求一个”互相尊重,反对歧视“的完美中间点。其实只存在于想象中。

这是我对于寻求一个水晶般清澈的正确世界的观点,提供一点我的视角。这公平吗?不公平,但我认为,我们活着不为活个公平,而为活个更好的世界,建立更好世界的过程中,不公平是常态。这让我想到很多人骂我跪久了站不起来,或是自我矮化。其实可以谦卑承担不公,背负这些的人,也许才是站着的人;受一点不公的委屈就要开始算计追问,恐怕不容易站立地稳当。

写在最后的话

很感谢你听完了我的念叨,我当然不期待我们马上就取得共识,你有不同的看法,我依然很高兴和你探讨。很抱歉我可能没有像很多人预想的一样,来一场道歉,我甚至还在里面继续谈我的价值判断。

不过你可以永远相信我,我绝对不会作出名为道歉,实为挑衅讽刺的话;我也不会为了自保与自利,实施情感的绑架,卖弄受害者身份;我更不会为了流量与好名声,说迎合大家的话。在你能看到的所有媒体里面,我绝对不是最让你舒服开心的那个。但你可以永远相信我是最直率真诚的那个。

中国人的生活和中国人的世界是一场漫长治愈,这个过程无法依靠末日降临,更无法依靠出现一个救世主。不管你身处中国,或在其他任何地方。如果我们自己不能成为更好的人,不能克服我们自己身上的那些陋习和轻率,自以为义的部分,可能一个更好的社会都无法降临。我当然远非圣贤,我和大家都保有相似的恶习,所以我选择以一篇文章坦率地和你探讨这些问题,也希望可以和你就很多问题继续探讨。

大家要记得敢于去相信,也敢于分享你的相信。